洋芥

遥不可及2.0

20 往事

沐浴、熏香、更衣、梳栉、妆点……为了同李信参加这一年一度宫中陛下主持的中秋家宴时不给他丢面子，阿离可是下足了功夫准备。提前三天便选好了衣裳，还买了一堆自己平日根本不用的胭脂水粉，连熏香也忍痛听信老板推荐，选了最贵的那款——说是能体现出“清新脱俗”，反正阿离是体会不出来。

平日在舞台上，化的妆总会浓艳粗糙一些。如今终于有时间、有机会细细描摹，顺便……细细欣赏自己一番。

盯着镜中的女孩，阿离感到有些陌生。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看过自己了:面容姣好的少女看似五官已经褪去了稚气，眼中却总好似依旧在流转着稚嫩与青涩。有了胭脂水粉的加持，面容的优点被放大了许多，看到这幅模样，阿离甚至连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女为悦己者容。她想起话本中的描述:书中女子在与心悦之人敞开心扉，以身相许之前，必定会将自己好好打扮一番。她们浓妆艳抹，把自己的优点放大到极致，迷得那男子神魂颠倒，情难自已。

然后就是一夜云雨、被翻红浪、不死不休，直到二人精疲力尽……

阿离越想脸越烫。她拍拍脸颊，迫使自己从这些画面的演绎中清醒过来。望着镜中人，她莫名把自己同话本中的女主角们联系到了一起——她把自己变成最美的模样，把最完美的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他。

不知为何，文字中的描述让她兴奋，可到了现实中，她却感到羞耻、厌恶。明明就是要和他一起去参加晚宴，为何会不住地往这方面想象？

心术不正！阿离一边狠狠责骂自己，一边将反复描摹的眉眼和唇瓣草草擦去，披上披风便飞奔出门，逃离镜中那个陌生且令人厌恶的自己。

……

迎面走来的姑娘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一身合体的清秀的米白小褂，衣摆处绣着的几片火红枫叶在她身体的带动下仿佛活了起来，点燃了萧条秋日的色彩；一头长发用一根步摇送送挽起，垂下的几根青丝随风飘舞，灵动可爱；原本就秀气可爱的面孔在一些轻微的胭脂水粉的点缀下，更显娇俏可人，尤其是那樱桃小口，娇艳欲滴，仿佛一颗熟透的樱桃，吸引着饥渴的人去细细品尝。

李信悄悄掐自己的胳膊，迫使自己清醒过来。一转眼，阿离已经来到了眼前:“我记得中秋家宴戌时才开始，为何这样早就来接我？”

李信向阿离伸出手，阿离乖巧地把手心交给他——他的掌心一直很凉，每次都把她刺得一激灵。

“自然是有安排的。”李信感受到她微小的颤动，便将手松开，换成了揽住她双肩的姿态。

阿离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他为何总是这样无微不至，甚至委屈自己也要照顾她的感受？自小到大，从未有人如此细致地照顾、体贴她，以至于如今这样一个人突然出现，竟让她感到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自卑。

阿离一路浑浑噩噩，跟着李信上了马车。他吩咐一声，车夫便御马前行。阿离紧张地坐在车内，周围声音嘈杂，街上到处是热闹的节日氛围，却丝毫没能调动她的一丝愉悦。

李信看出她的紧张，不禁歪头问道:“阿离为何看上去有些紧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阿离僵硬点头:“自小到大，我从未入过皇宫。我怕我今日太丑，或者哪里犯了规矩，闹出笑话，平白无故给你添些口舌。”

闻言，李信无奈笑道:“哪里的话！宫中规矩是冗杂，可今日中秋家宴，来者众多，不会有太多人在意我们。”

“更何况，你跟着我，谁敢嘲笑你，便是在嘲笑我。”他坐直了身体，“动嘴之前，他们怕是也得掂量一二。”

见他这幅一本正经的模样，阿离忍俊不禁，心情也放松些许。刚长出一口气，又突然想到些什么:“我今日的妆容得体吗？是不是化得过于浓艳了？”

李信抬手，轻轻抹掉她唇角溢出的一点口脂:“你很美。”

他这句声音低沉却富有磁性，可以想见一定是真情流露。阿离被他的声音撩拨得心痒——他冰凉的指尖透过肌肤，如电流般刺激着她的每一寸神经。她看着眼前人的模样，正式隆重的武将官服将他的气质衬托到极致，没有像她那样的刻意打扮，褐色短发稍加梳理便显得气宇轩昂。与他初遇之时的心动再次复苏。可这次，阿离并没有脸红心跳，快乐难耐，反倒心情复杂，甚至对自己这样的生理反应有些厌恶。

她抓住李信的指尖，飞速低下头靠在他怀中，尽量不去看他:“你的手为何总是这样凉？”

“或许生来气血虚弱，或许是边塞寒冷落下的毛病，”李信反握住她的手，“很久以前的事，我也有些忘记了。”

马车突然停下。李信看向窗外，眉间舒展:“不过，尚有些美好依旧记得。”

“今日，我便带你好好瞧瞧这神秘的宫中究竟是何模样。”

……

天色渐晚，学堂中却依旧书声琅琅。两人行至窗边，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背靠墙壁，屏住呼吸。

见状，二人同时被对方的模样逗笑了。阿离小声道:“我从前执行任务，好像都没有现在这样紧张。”

“不必紧张——以我的经验，教书先生只会专注于手中书本，小孩则只会打瞌犯困，大概率不会有人在意我们。”李信一挑眉，率先凑近窗户。随后向阿离勾手，“你看，我说什么。”

阿离蹲下身体，悄悄靠近，只敢从窗台处探出一双眼睛。

果真如他所言！教书先生在讲台处慷慨激昂，台下听课的小孩却眼神迷离，有的已然趴在桌上酣然入梦，唯一几个清醒的，也不过是在纸上随便涂涂画画，甚至还有个更过分的——本以为他看上去认真，读书读得津津有味，谁知白纸黑字的课本后居然藏了个话本。

“没想到皇亲国戚的孩子读书上课也这般煎熬。”阿离捂嘴笑道。

“今日中秋，本该休息，这些孩子们因为身份特殊，身上的担子也重些，自然不会给他们放假。”李信感慨。

两人正在尽力看清这孩子究竟在看什么话本，他却不知感受到了什么，突然回头，看向窗外。阿离和他瞬间对视，惊恐缩回窗台下，一个没站稳，直接坐到了地上。

李信倒是处变不惊，给小孩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后，便扶阿离站了起来。阿离手忙脚乱起身，看见那小孩一脸嫌弃地瞥了他们一眼，继续看书。

“这小孩。”二人离开学堂的路上，阿离气鼓鼓地发泄，“自己不好好学习，被人发现倒还有理了。”

“别和他置气，”李信安慰，“皇宫里的小孩都傲气得很。”

的确是这样……阿离抬头看向他:李信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或许这也是他加入尧天后，依旧总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的原因吧。

可他的确有这样的资本，阿离悲伤地想。刚刚那些孩子念的诗句，她一句也听不明白——她没读过书，也没上过学。看到那些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中孩子们，她不禁联想，或许曾经的李信也是这样。他自小受到的都是最顶尖的教育，哪怕之后家中变故频频，也没能磨去他身上自带的出类拔萃的气质。

时辰尚早，二人有充足的时间在宫中细细游历。李信到底是在此处生活过的人，每行至一处都能给阿离讲出一些儿时的故事。他平日不爱言语，如今阿离才发现，原来他也是一个心思细腻、谈吐有趣的人。她本以为李信见到这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会触景生情，可他却并没有表现出悲伤，只是平静地给她讲着一件件已经有些记忆模糊的小事。

牵着爱人的手，听着爱人娓娓道来他过去的故事，这原本是阿离曾经幻想过的岁月静好的幸福时光，可不知为何，爱情给她带来的甜蜜，却总会被自卑和担忧冲淡——她总觉得李信与自己从来都不属于一个世界:他出身高贵、年轻有为，自己却只是一个幸运的孤儿。若是没有明大人，恐怕自己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吧。

即使他主动将自己揽入怀中，也会让她担忧这只是对自己的怜悯和施舍。

他在这段感情中又是那样贴心，而阿离却感觉自己对他做得太少太少。他是太阳，而她只是一颗渺小的星星。他的光辉太过耀眼，以至于很多时候，她会不敢去接受来自他的温暖。

沉思之时，二人便行至御花园中。深秋时节，花园中的景象便显得有些萧条。好在一片枫林红似火，给这片灰暗增添了不少颜色。

恍惚间，回忆与现实重叠。阿离轻声开口道:“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执行任务，就在酒楼旁那片枫林中歇脚。”

脚踏入落叶丛丛，绵软的触感让人有些失神。

“是啊。”李信抬头，天边若隐若现的圆月在云层笼罩下，仿佛一盏忽明忽暗的小灯，映照着那晚醉醺醺的女孩。

也许第一次心动就在那晚吧？李信自己也没有仔细回忆过。每次记忆流转到那晚，他便会莫名紧张起来:那晚她离自己好近好近，还说了好多心里话。有了酒精消去平日里的羞涩紧张，越是无所顾忌的直率言语，越是让人难以抗拒。他还记得那晚他带她回去的时候，先开始是一直抱着她的。后来她说着说着睡着了，他却一直恋恋不舍地不肯松手。直到快到长乐坊，才幡然醒悟，换成了背着她的姿势。

那时虽然他年少，却已心智成熟。若说那晚对她没有半分其他念想，是绝对不可能的。若没有对自己极其严格的道德约束，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他也不得而知。

那晚我醉得不轻。阿离有些脸红地想。

“从前我一直不敢开口——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我做了一个很长很混乱的梦。”

不知为何，一提到那晚，二人心中便各怀鬼胎。李信心中明明对那晚的印象再深刻清晰不过，自己也并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嘴上却就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正当他犹豫时，阿离没注意到前面一个凸起的树根，竟被绊了一下。她一个趔趄，连连后退，径直撞上了树干。

李信一惊，本能地抓住她的手，却被她连带着绊了一跤。他抬手撑住身体，手臂却不偏不倚地正好把靠着树干的阿离环如怀中。

月光如水，微风徐徐，枫叶的火红在夜晚的笼罩下也变得柔和起来。二人鼻尖相碰，刚刚被意外打断的慌张在这一瞬间便平息下来。在这无人之地，浪漫的氛围被无声烘托到了极致。回忆瞬间穿越时空，他们仿佛都变成了儿时的自己——看着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却束手无策。

可现在本不该如此——他们是名副其实的恋人。她离自己很近很近，甚至连温热的呼吸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不知为何，李信只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一刻被剥离体外，只剩下一具依靠本能行事的躯壳。

他轻轻侧头，错开二人的鼻尖。肌肤相摩擦的感觉有些痒，却格外撩拨人的心弦。他看见她与自己同样被放空的眼睛，看见她眼中逐渐放大的自己的影子……

双唇刚刚相碰的那一刻，李信便瞬间清醒过来。他猛地后撤，阿离甚至还没来得及把眼睛睁开——他看到了:她与自己不同。她很清醒，很紧张，眉峰轻蹙，甚至指尖儿都在发抖。

李信咬住嘴唇，只感受到她在唇瓣上留下的逐渐消失的一丝清甜。

“抱歉。”他哑声致歉，向后撤了一步。

见他如此克制，阿离心中也不好受:尽管她时常告诉自己，这一天，甚至更加深入的肢体接触，总是要到来的。可她真的害怕，也真的怨恨自己的害怕。她从未与一个男子有过如此程度肌肤之亲，更何况是他这样完美的男子。她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可谁想到却被他发现，这只会显得自己更加可恨。

他会讨厌我这样吗？阿离有些自卑地想。我这样差劲又胆小，他是不是很失望呢？

枫树林依旧安静，林中人的心思也依旧复杂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