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芥

瞎写

Present

6(the end)

我只能看见你


一滴,两滴……液体砸到地上的细小声响在空旷的房间中产生了不小的回音,半梦半醒之中,这响声像是埋藏在记忆长河之中的时钟,一点点倒退回了15年前的那个圣诞节的夜晚。那时只有20岁的澜从无数杀手中脱颖而出,仗着年轻,胆子大,也急于在这个危险且人才更迭飞速的行业之中证明自己,接手了所有人都不敢接手的任务。这个任务的困难不仅仅是目标极其危险,更困难的是雇主要求杀掉目标的全家。很多人都因这两点望而却步,而只有自认为拥有绝对的实力与冷血的他挺身而出。


任务完成得天衣无缝,绝对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他开枪时,却留下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当时女孩跪在父母的尸体前哭得不成样子,而他的枪又恰好没了子弹。换弹夹时,澜给枪上了膛,却没有扣下扳机。


冷血这方面,他似乎有些高估自己了——他不知道是自己一时兴起,还是真的有些不忍,他的确没有杀掉她。


“他不会死了吧。”守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澜终于从噩梦之中脱身。惨淡的白光下,浑身是血的男人抬起头,被折磨得只剩下了一只的眼睛依旧锐利,隔着沾满血的发丝,依旧让与之对视的人不寒而栗。


倒在一片血迹中的人奋然而起,两个守卫被澜猝不及防地踢翻在地。刚要起来反击时,身侧的枪却不知去了何处。转眼一看,澜已经举起枪瞄准了他们。


他浑身是血,到处是可怕且新鲜的疤痕。被折磨了三天三夜的他,拿枪的手依旧从容稳定。漆黑的枪口像是黑洞一般,把人的魂魄吞噬殆尽。


两声枪响回荡在走廊。所有人都意识到鲨鱼是无法被渔网束缚住的,即使老板用尽了手段去羞辱他,折磨他。他是神话,是传奇,永远都是。谁都无法杀掉他,无论任何人。


瞬间,木槿的总部进入了最高的戒备状态。所有人都将牢房包围。大门紧闭着,里面毫无声响。没有人敢第一个靠近,即使还隔着一道厚厚的铁门。


大门打开,所有人都举起了枪严阵以待。令人没想到的是,澜就这样径直走了出来。他换上了守卫的风衣,即使内里伤痕累累,在所有人眼中他也犹如一个不死神话。


“我不想伤害你们任何人。”他把枪扔到了地上,“我从16岁开始在木槿工作,直到35岁退休。这20年里,有无数人尝试杀了我,但是他们从没有成功过。”


“我相信你们应该清楚我的实力。如果你们足够聪明的话,放我去见老板。”


人们面面相觑,最终替澜让开了一条路。


在木槿组织里的人都清楚他们的老板是怎样的一个人。杀手虽然蔑视生命,但是绝非任他宰割的羔羊。


……


一颗头颅砸在地上,一片混合着脑浆的肮脏血液渗透了高贵大理石制的地板。


澜跨过老板的头颅,推开里侧的门。女孩正躺在老板的床上,散乱的头发和被撕碎的衣物,还有她在昏睡中的依旧惊恐的表情和尚未干透的泪痕,让人不难想象她究竟遭受了怎样的对待。澜看着她,像看着一张反复被鲜血浸染的白纸。


他的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疼过了。他就这样站在门口看着她。夜里一片寂静,澜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是他第一次切实感受到自己原来是一个有心的人。他其实猜到过他这个禽兽不如的老板会对她做些什么。他本以为他会懊悔,会怒火中烧,被冲昏理智,但事实上他没有。他只是感到心疼,感到悲哀,同时却也可耻地感到了一丝庆幸,因为他活着,她也活着。之前的种种猜测在他救下她这一刻被他一厢情愿地坐实了,虽然浑身的伤痛让他几乎脱力,但是他却欣然接受了。这仿佛是一种示弱的证明,是让他有勇气光明正大地前来拯救她的证明。


他拿来干净的毯子裹住她,把她打横抱起,一步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


她睡了很久很久,澜一直在她身边陪着。他只给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这一点他有些后悔,毕竟退休之后他并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多的麻烦,这方面的准备也是少之又少。


她屋里的陈设和自己完全不同——朴素却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有吉他,有很多书,有各种各样的餐具,有他所向往的生活。


从夜晚,到白天,再到夜晚,他就那样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脸,想到了很多事。她拎着斧头手足无措,她在小商店里向自己打招呼,她在咖啡厅静静地喝限定的冬日咖啡,她弹着吉他轻轻地唱着歌,她向孩子们隆重地介绍自己,她站在窗户边静静地望着自己,她拿起枪时哭得泣不成声……在他的生活里,她是一个很独特的存在。她像是生活专门为了嘲讽他而被安排出现的,但是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他有无数次机会去选择享受一个比现在好上百倍的退休生活,但是他却没有。


澜拿着一个礼物盒走进屋内时,床上的人消失了。


“你来了。”


她出现在身后的那一刻,澜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很久未曾触及过的恐惧。之前种种猜测替他制造的保护壳在这一刻莫名地土崩瓦解。她站在身后,却像是一把铡刀悬在头顶。


“我很抱歉。”他的声音沙哑颤抖得不成样子。


“这是给你的。”


他把礼物盒递给她。


女孩看着他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他满身的伤痕,接下了礼物盒。她走到澜的身后,把它放到了上次那个被拆开的礼物盒旁边。


“谢谢你。”


一声枪响,澜倒在了地上。


那一瞬间,他的耳边回响起 琰 临死前的喊叫——他无法永远自欺欺人。


“我只能看到你。”女孩举着枪的手很稳,“一直以来,我只能看到你。”


“看着我的眼睛。”


剧痛之中,澜缓缓睁开仅剩的一只眼睛,女孩双眼布满血丝,一滴泪倔强地含在眼眶里,终于坚持不住滴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在。但是我看不到他们,我只能感觉到他们。”

“我能感觉到妈妈捧着我的脸颊,我把脸埋进她的发丝里,她的头发有一股花的香味。”

“我爱她,她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很暖,一直都很暖,因为她就快要生下我的小妹妹了。”

“我能感觉到爸爸身上烟草和红酒的气味,还有他爱喷的那种柑橘味的香水,我很喜欢那种味道。”

“我能感觉到他们,但是我看不到。”


“我只能看见你。”


“一直以来,只有你。”


女孩的声音开始颤抖,但是拿着枪的手依旧稳如泰山。她闭上眼睛,使劲地咬着嘴唇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到了澜腰间的那把枪,她知道即使现在他伤痕累累,杀了自己也是易如反掌。


但是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她把枪口抵在澜的额头上,“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原来被枪指着额头是这种感觉。作杀手快20年,这是澜第一次如此近地与死亡接触。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每一天,我都祈祷那天我死了。”她的嘴唇不再颤抖,可是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你明白吗?”


被挖掉的那边的眼眶剧烈地疼了起来,一滴被稀释的血从眼罩中流出,澜才发现这是自己的泪。


“直到18岁前我都不知道,有人为我付了学费,有人一直在资助我的生活。”

“有人想要赎罪。”


“我想追查钱的来源,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困难。”

“可我想我是太害怕了,当我真正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一旦我看到你,我就能被你杀掉。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的家人了。但是我看不到他们,你明白吗?”


“我一直在等着你来杀了我,直到我现在举着枪。”


“难道你不好奇吗?你给我付了那么多钱,你难道就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吗?”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15年前6岁的女孩的面孔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每晚的噩梦中,她都会哭着向他走来。她的父母的面孔早已和其他血淋淋的鬼魂融为一体,可是只有她,他记得很清楚。


她是重生于死神手下的灵魂,成长得扭曲。


“我知道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女孩跪在他身边,裤子被他肩头泂泂涌出的鲜血濡湿。她擦掉他脸颊上挂着的那滴血泪,握住了他满手的伤痕。


“但是我没有资格替爸爸妈妈原谅你。”


此时此刻,澜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幼稚可笑,竟然因为她先前不敢开枪,又被自己冒死救了下来,而妄想着她能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


或许,懿说得没有错。留了她一命不能证明他还有一丝良心尚存。15年前,他便给今天的自己埋下了一颗炸弹,多年的磨砺并没有消磨掉他潜存的幼稚,否则四个地方的房产,他大可不必专门来到她所生活的城镇居住。直到现在,他才开始反思,自己为何会选择这样做,为何会选择来到她的身边,期盼着她杀掉自己的同时,又期盼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她放下曾经。


“那天在小店里你没有认出我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抚上他的脸颊,声音轻柔,像是在安抚一个犯错的孩子。


“我认得出你。”他的声音沙哑,“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是谁。”


她的泪滴在他溢出鲜血的唇角,把暗红的血液晕染成了晚霞的粉色。


“那个礼物盒,别打开了。”澜把手从她温暖的手心里拿出来——温暖对他来说是烫的,滚烫的,灼烧着他的灵魂,让他原形毕露,无处可逃。


“对不起。”他闭上了眼睛。


又一声枪响。


“对不起。”她睁开了眼睛,看着男人的尸体。


她站起来,踏过满地冰冷的血,把他送给自己的枪放回原处,看到了那个未拆封的礼物盒。


是两枚胸针。


一朵钻石制的木槿,一条铁制的小鲨鱼。


……


女孩来到河边。春天到了,冰封的河水重新涌动起来,它奔流不息,蜿蜒而下,直到天空的尽头。


她张开手,手心里是一花一鱼两枚胸针。


河水并不清澈——她从小便生活在这间屋子,看着这河水冰封又奔腾。她看向河中,能看到爸爸妈妈的血,能看到自己的泪,还能看到他的眼睛。


她不再做噩梦了。按照他的要求,她向法院递上了他自己一年前就做好的自杀证明。他的尸体被抬走,烧成了灰,丢到了这条河里。她的屋子也被彻彻底底地翻修过,焕然一新。她的梦里不再有过去的一切痛苦,不再有那个毁了自己一生的人的任何痕迹。


虽然不愿意,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她忘不了他——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在释然一切之后仍旧觉得少了些什么。她想扔掉所有过去的记忆,关于爸爸妈妈,关于他,可是她做不到——他的屋子就隔了一条小河。白天她听不到熟悉的汽车引擎声,晚上她看不到对面昏暗的窗户中模糊的人影。


她望着鱼缸里的小金鱼出神。她想到了那天他们一起坐在这里,讨论着养什么动物好。她告诉他我不是很喜欢那种家养的金鱼,我比较喜欢鲨鱼。


可是她养不了鲨鱼,因为他会吃人。


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忘了他,应该彻彻底底地忘了他。


……


手伸到河面上的那一瞬间,她却有些后悔了。她想到了澜,眼前出现了他的眼睛,那么温柔,那么有故事。这些故事之中,有那个没有礼物的圣诞节,有那条冰封的河,有她爸爸妈妈的血,有她的笑,有她的歌声,有她的咖啡,有她远远的凝望,还有她充满恨意的爱。


于是她只扔掉了那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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