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局
12
今年的寒冷似乎来得早了些，院里师父种的牡丹早早地就败了，一地的粉红染上了泥土的肮脏，倒是更显萧条。
近日修为见长，弈星很是高兴，甚至觉得这一地落花也看上去别有一番风味。清扫之时，身后传来师父的声音:
“放着去吧，多留他们几日。”
明世隐拿过弈星手中的扫帚:“这种杂活有的是人干，你以后就别掺和了。”
看着徒弟难得的笑，明世隐也似被感染了一般:“怎么，许久没见你这样高兴过了。”
“明大人，好久不见啊。”门口浑厚的嗓音打断了弈星的回答。
是司空震。上次见到他还是在宫里，一晃时间竟已过了这么久。
“拜见司空大人。”弈星赶忙行礼。
司空震示意他起身，看向明世隐:“不巧遇到你们师徒在谈心，无意打扰。此番前来，却是找明大人有要事相商。”
弈星走远，明世隐才换上一副朝廷命官的惯用面孔:“不知司空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司空震直视着这副许多人惧怕的异色双瞳:“宝相花。”
闻此物，明世隐有些震惊:“你找到了？”
“当年朔城一战，所有人都因此物所引雷电而亡，之后它便不知所踪。世人都道其已被击碎，但我知道它只是把自己保护了起来。”
“因当年东宫太子之争太过惨烈，朔城几乎被那场灾难夷为平地，”司空震看向远方阴沉的天空，“之后，那里几乎变成一座死城。除了某些来往商贩，鲜有人经过那里。”
“来往商贩？”明世隐稍加思索，轻笑道，“你胆子可不小。”
“这点胆量都没有，哪里还有胜利可言？”司空震轻蔑一笑，“就在几天前，我扮作商贩的探子找到了当年的宝相花，现在就秘密藏在我府上。”
闻此言，明世隐停顿片刻，挑眉问道:“想必，司空大人知道我尧天是做什么的吧。”
“我当然知道。正因如此，同您坦诚相待才更有必要。”司空震应上他的眼神，“得到明大人的信任，我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我不会信任任何人，”明世隐沉声道，“现在选择和你站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的罢了。”
司空震笑起来:“我不管您是怎么想的，只要能达到目的，我将不择手段。”
“这点我相信。”明世隐点头，“所以下一步，司空大人打算怎么办？”
“宝相花既已在我手中，事情便已成了大半。接下来，我们不过需要一个机会。”
……
“与司空大人议事总是很舒服，”二人商讨完毕，明世隐起身准备开门，“若有来世，机缘巧合，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
“明大人留步，”司空震抬手示意他停下，“震还有事要说。”
“是关于您的徒弟弈星。”司空震站起来，“当年您选择收留他，我斗胆猜测一番，并非仅仅是看他可怜吧？”
提到弈星，明世隐戒备起来:“司空大人何出此言？”
“我司空震说话自是有凭有据。前段时候被尧天刺杀的尚书张焱您一定有印象吧。”
“你以为张焱能嚣张那么久全靠他自己那点本事？若不是有我一直暗中帮他拉拢朝廷命官，武则天要扳倒他简直易如反掌。好在，这家伙虽然狡猾，却也并非不知恩图报之人。他发现弈星的身份后，立刻就告知与我，盼着武则天能除掉这最后一个李家的后代，再给他加以封赏，巩固他的地位。”
望着明世隐，司空震冷笑一声:“明大人何苦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弈星是英国公之孙、前朝李慎将军之子，相信您知道这一消息要比我早太多了吧！”
“我只是在想，倘若陛下知道自己信任的司空大人竟在暗中助纣为虐，纵容下臣结党营私、肆意妄为，不知作何感想。”明世隐冷声道。
“助纣为虐？”司空震大笑道，“明大人这是在暗讽自己吗？”
“况且……”司空震走得靠近明世隐了一些，高大宽阔的身躯与明世隐的瘦削对比，极具压迫感，“既然此地只有你我，何苦还要惺惺作态，称那女人为‘陛下’呢？”
见明世隐沉默不言，司空震继续道:“您说错了——武则天她不信任我，或者说，她不信任任何人。自古帝王多无情，在她眼里，没有什么比除掉李家人更重要的事。”
“见我一直按着这消息不动，再加上当天正逢尧天刺杀，他私吞铜材铸钱的模具被偷，此等行为难免死罪。明大人见多识广，想必一定了解我朝例律。‘将功抵过者，可按律免刑’，此等危急关头，他也无从选择。抓不到那两个偷模具的，便抓了弈星，打算用他将功补过。还好我在他身边的眼线及时告知于我，我及时通知大理寺，才拦下这消息，救了弈星一命。”
“原来武则天如此重用司空大人也是有原因的，”明世隐后退一步，“做事如此缜密，属实让人佩服。”
“明大人，彼此彼此，”司空震以一个傲慢的姿势拱手道，“您在那张焱身边安插的眼线，想必也为那次刺杀做了不少贡献吧。”
明世隐一时语塞。司空震占了上风，便趁机追加:“与弈星这孩子初见时，我便觉得他眼熟，没想到他果真是李慎之子。消息我一直压到现在，并非出于心软。现如今，宝相花已经找到，万国盛会的进程也在逐步推进，正是我们计划的关键时段，一步也不容出错。明大人您应该也知道，武则天对您并非完全信任，倘若你我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不如……”
“不如我们将此消息告知武则天。见您如此大义，为了她连自己徒弟也可以舍弃，她必定重用您，如此，万国盛会的操办便可以尽在你我掌握之中。”
“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司空大人如此处心积虑，连我也被算在了您的局里。”明世隐冷笑一声。
“所以，您是同意了？”
“我送司空大人一句话:永远不可能。”
看着司空震惊讶的眼神，明世隐正色道:“在我这里谁都可以利用出卖，唯独弈星不可以。”
“为何？！您当初收养他，难道不就是为了……”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明世隐闭上眼睛，心中无限酸楚，尽力压制住声音的颤抖，“人……会改变。”
呆滞片刻，司空震叹息道:“也罢也罢。李慎说到底也曾与我有交情，哪怕弈星不是他能写入族谱的孩子，说到底也是他的骨肉。”
犹豫片刻，明世隐突然向他单膝下跪。见这高自己一级的官臣行此大礼，又是明世隐这种一贯高傲的性子，司空震心中慌乱，赶忙前去搀扶。
“您这是作何？”
“请司空大人答应我，一定不要将弈星的身份告知于他。现下他只知道自己父亲的身份，却并不知道他被他亲生父亲抛弃。当年李家事已经太惨，我不愿他去陷入更大痛苦。
“还请司空大人手下留情，他是我最珍惜的人。”
这话听着有些别扭。见明世隐真诚，司空震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声答应道:“我向您保证，绝不告诉弈星此事。”
……
“司空大人走了？”
“嗯。”明世隐沉声应道。
看着师父苍白的脸色，弈星有些担心:“他……没有为难师父吧？”
少年眼眸闪亮，那是他再也无法割舍的光。
他的确为难我了……明世隐暗暗想着，揽住了弈星的肩。
他竟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你何出此言？”明世隐问。
“弟子……看师父脸色不太好。”
“他怎敢为难我呢？”明世隐轻笑一声，无意间碰到了弈星脑后的碎发。
“快要冬天了，你这头发也太长了些，到时候衣服厚，实在不方便。”
……
弈星乖乖坐在床上。师父的手指凉凉的，挑起长发时无意间碰到自己的脖颈，让人心里一阵酥麻。
“这胎毛何时才能剪掉啊？”弈星压制住心中的浅动，找话题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按规矩，成年那天才能剪掉。没有它绑住你，鬼神就要把你从师父身边夺走了。”
弈星眨眨眼睛，心中泛起一阵涟漪:“既然这缕长发能把人捆在师父身边，星儿便一直留着它，永远也不剪掉。”
明世隐轻笑着把头绳捆紧。看着面前的孩子，司空震今日一番说辞仍然如噩梦般缠绕脑海。他无法想象失去他，甚至是亲手将他从身边抛开会有多么心痛。也许司空震说得没错，他与星儿的初识的确带着肮脏的目的性。漫长的时间长河里，他原以为自己永远只能在痛苦和孤独的淬炼中活着。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失去弈星时，再去回首当初，明世隐竟无比后悔，他与最无法割舍的人，与这漫漫黑夜中出现的一束星光，竟有着这样的相遇。
命运就是这般坎坷不断，既然安排了这样不堪入目的开始，又何苦让他已经深陷于此才发现这难以摆脱的情感？
中秋那晚，弈星醉了，不再记得那晚发生过什么。可他没醉。酒精和情感的双重刺激下，做出那样的举动，本是他心甘情愿。只是想到弈星年龄尚小，让他就这样陷到自己这样一个被时间抛弃的人的手里……
这样会毁了他。
这又与司空震打算将他送到武则天手上又有何异？
明世隐缓缓将少年细小的辫子挂在他衣领侧。
“好，永远留在师父身边。”
可是，也只是留在身边而已。明世隐眼中酸涩，要环住少年小小的身体的双臂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我们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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