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局
11
令人庆幸的是，对于昨日发生的事情，师父没有过多询问。弈星说那是看着书在路上走，不小心跌下了台阶，竟也就这样搪塞了过去。
“知道了，以后走路不要看书了。”明世隐点点头，转身要离开。
“‘知道了’？”弈星有些不可思议，“我还以为您会问些别的什么。”
听他这样说，明世隐也笑了:“你觉得我还能问出些别的什么来？问是哪本书让我们星儿摔了一跤吗？”
弈星脸红地低下头:“弈星不是这个意思……”
明世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师父知道你长大了，很多事情不该过多参与，也不该像你小时候那样对你管这管那。”
“师父会一点一点放开手，今后的路，说到底还是要你自己面对。”
这话弈星听着刺耳。“自己面对”，那不就是师父总有一天是会离开的吗？他明明知道师父不是那个意思，却又心里酸酸的，难受的紧。
这种感觉，和第一天见到师父带阿离回来时，见到师父把鲜花饼买来分给所有人时，还有看到梦里的师父离开自己时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的，云樱尚未回答自己的问题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词是阿离提起的，那么就得问她去。
……
“喜欢一个人……”阿离的眼神迷离，似乎陷入了神往，“大概就是想每天呆在他身边，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他……”
“你问这个做什么？”阿离终于从她的神往中回过神来。
弈星红了脸，使劲摇头，闭口不言。
一幕幕过往浮现眼前:师父新收徒弟时自己心中的酸楚，在宫里每天对师父的思念，知道师父终有一天会离开自己时的难过……
一个想法越来越接近被肯定了。它荒谬至极，不可理喻，但是弈星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即使他也不敢相信。
……
平淡的日子总是会让人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曾经轰轰烈烈的心潮澎湃。日子一天天过去，和阿离一起执行任务也是一件好差事，她机灵，还爱聊天，身旁总是热热闹闹的。执行的任务有的简单，有的也很危险，但是有朋友陪着，他也觉得这些都算是美好的经历。
原来没有师父，他也能过得很好。渐渐的，弈星以为自己真的不在意和师父的这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了。
而对于偷偷前往大理寺调查的自己的身世，弈星则打算自己偷偷消化掉。比起蒙在鼓里的快乐，他更愿意选择了解真相的痛苦。逝者已逝，他也无法再去追求些什么。如今，一国之君是当年谁也没有想到的武则天，新的时代已然开启，一味地活在过去，只能让人更加痛苦。
中秋将至，似乎长安城内的动荡不安也会为这团圆佳节变得安定一些。近些天竟一个任务也没有，弈星也得空好好研究棋道，修炼魔道之力。见到徒弟这样刻苦，进步飞速，明世隐心里高兴，表面上却也不言语。
“以后运气的时候不要那么急，”明世隐修长的食指抵住太阳穴，轻轻揉摁着，冰凉的指腹传递出的温度让人心安不少，“以前总觉得你是个沉稳的孩子，谁曾想你也有这气急攻心的一天。”
弈星咬咬嘴唇，刚想回头解释就被明世隐硬生生掰了回去:“凝神，不要乱动。”
“这样的时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弈星轻声说。
一瞬间，明世隐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是啊，最近太忙，好不容易才得空陪陪你。”
原来师父也是想在自己身边的吗？
其实自己那天偷偷去和阿离他们执行任务，无非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罢了。他没曾想过，成长的代价是失去陪伴，这是无可奈何却必须要面对的事实。
“修炼魔道之力绝非易事，把控好度至关重要。”明世隐放下手，“有的人用力不够，多少年来也一事无成，而有的人却会因用力过猛，导致走火入魔，遭到力量反噬，死无葬身之地。”
“千百年来，因后者而亡的人数不胜数，毕竟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能够存活，不是所有人都那样幸运……”
“万分之一？那幸存者又能如何？”
“走火入魔还能幸存，那他的力量必是无上的。”明世隐拍拍弈星的脑袋，“你就别想着自己能做这万分之一了，好好修炼才是正道。”
待会儿长乐坊的孩子们在院中聚会，毕竟没有家的人们在这团圆之夜，也总要自己找些乐子。
团圆之夜，弈星也决定穿得正式一些。翻箱倒柜找出那件当年上朝对战扶桑使者的衣袍，却无意间从缝隙中掉落出一沓卷轴。
原来这是那天自己从大理寺带回来的父亲当年案件的复制本！自从带回来，弈星就把它藏了起来，也许是没时间，也许是刻意躲避，弈星从没再翻开过它。
如今它却就在眼前，似有一种魔力一般。弈星眼看四下无人，颤抖着打开了卷轴。
当时看得人惊心动魄的文字，如今却也变成了和棋谱无异的白纸黑字。他们能在眼前展开画面，仅仅能做到的却也只是展开画面，带不动情绪的波澜。
或许自己是真的放下了吧。
等等。
李震尸体不知所踪……这句话倒是变得分外刺眼起来。回想起刚刚师父的话“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能够存活”……
有没有一种可能，李震还活着？
那他现在又身处何地？如今长安的发展走向出乎了上一朝所有人的预料，他若是活着，又该何去何从？
“星儿！”门口传来玉环的声音，“出来吃饭了。”
来不及多想。弈星把卷轴使劲往里塞了塞，跑了出去。
这样大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日子真的很罕见——平常日日忙碌，弈星还不觉得，直到看到长乐坊的伙伴们都坐在桌前有说有笑地吃饭，他才意识到这样团圆的一幕实在是难得。周围万家灯火甚至让满天星河都显得黯然失色起来。
看着夜空，他想起以前有人说，死去的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注视着人间。
原来，死去的家人都变成了触不可及的星星，而真正能给予自己温暖的人，正在这周围的灯火之中。
那么他们，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能称为家人吗？
“弈星！”身边一个男孩推了推他，“别发呆了，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手里一个小巧的瓶子，里面清澈的液体倒映出圆圆的月亮，甚是好看。
“这是什么？”
“桂花酿。”男孩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杯，“师父说，中秋佳节，就是要和家人一起赏月，吃月饼，还有同饮桂花酿。前两样你都做了，还剩这最后一样，不喝上几杯，都不算是过了个中秋！”
“胡说。”玉环笑盈盈地拿过男孩手里的杯子，“星儿不能喝酒，听话。”
曾经醉倒在厨房里的糗事其实大家都知道，只不过都照顾他面皮薄，不轻易提起。今天可能气氛烘托到位，再加上男孩子多饮了几杯，兴致也上来了，便调侃道:“唉……看来咱们弈星作为师父的首徒，却连喝酒的胆量都没有，唉唉唉唉……”
弈星脸红的快要烧起来。他背过身去装作没听见，却正对上师父。
师父刚刚给别的孩子们讲的话他也没听到，又叫他撞见了自己这副模样……
“说的也是，”没想到师父居然把刚刚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我们弈星的确不怎么会喝酒。”
“酒量这东西，天赋固然重要，但也需要练习。”明世隐拿过孩子手中的杯子，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慢慢喝，别急。”
桂花酿很甜，一点酒味也没有。弈星就那样一点一点抿着，甜丝丝的、冰凉的液体在舌尖与味蕾交融，要暖到心里去。
师父就在自己身边。他拿袖子挡住杯子，这是一种非常标准的饮酒礼仪。他饮得专注，没发现弈星在偷偷看自己。
“中秋佳节，就是要和家人一起赏月，吃月饼，还有同饮桂花酿。”
家人……师父究竟是家人还是……
不不不，这积压许久的念头为何在刚饮酒之时就又冒了出来，酒精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以后再也不能喝了。弈星心乱如麻，却又抵挡不住这甜香的诱惑，慌乱之中，居然喝了一大口进去。
完了……弈星后悔万分，表面功夫却做得到位，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异样。
……
孩子们都出去玩了。今晚长安城没有宵禁，一定会很热闹。明世隐眼见四下无人，便把靠在肩上睡着的弈星打横抱起，向屋里走去。
这孩子，果真是一点酒都不能沾……明世隐有些后悔允许他喝酒了。
不过，这也未必算是一件坏事——毕竟，弈星这样乖乖地窝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已经恍若隔世了。小家伙像一只羽翼尚未丰满却又壮心不已的小鹰，总想挣脱束缚冲向天际。
“其实有很多话，师父没有告诉你。”明世隐把弈星放到床上，莹莹灯火映着小孩粉粉的脸，烘托出一种奇妙的氛围。
“先前不让你去执行任务，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好，只是怕你去冒险罢了。”
“后来啊，我意识到，这些无非只是我自己的私心罢了。我又怕你从我身边飞走，又想你能独立成长。这么多年过去，有时我竟会忘了当初收养你的……”
突然，脖子被一把搂住。明世隐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你这孩子，学会骗师父了不是？”
“我没有装睡。”弈星一用力，明世隐身体被迫压低了些，“师父从前从不肯同我说这些心里话……”
“其实星儿也很怕师父离开我……我的无数个相同的噩梦，都是以师父离我越来越远收尾。有的时候我甚至清楚那些画面不过是梦境，却还是止不住地害怕。我怕你抛下我，也怕别人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不愿同别人分享你。即使我终将成长起来，我也只想天天守在你身边……”
“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本以为时间能让我忘记对你的喜欢，所以一直都不肯说出这些。可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错了，错的好离谱。”
“星儿，你醉了。”
“是吗？那就当这是个难得糊涂的机会吧……可是即使我现在对你说了又能如何呢？这些终究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你是我的师父，也是他们的师父。就连鲜花饼你都要分给旁人。你对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明世隐俯下身，双唇相碰的那一刻，两人的心跳都停滞了一秒。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心跳的急剧加速，它们颤抖着分离，然后是相互摩擦的鼻尖，交叉的睫羽，最后是额前的碎发……直到他们完全分开，弈星才敢睁眼。
异色双瞳在黑暗中温和如水，甚至天空中的点点星光也融入其中。
“如你所见，当然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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