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芥

瞎写

失怙(懿乔)

1

你不是爱我,你只是寂寞





“他死了。”


倒茶的手并没有停下。浅茶色的液体在冰冷的空气之中划出一条漂亮规矩的流线,淡淡的白雾丝丝缕缕地从壶嘴冒出,渐渐消失在冰冷的空气之中。


热气伴随着清新的茶香模糊了视线。乔莹眨眨眼睛,放下茶壶看向门口。


孙策一身铠甲尚未来得及褪去,血迹半干不干地浮在寒铁上,倒映出的月光也变成了暗红色。黑暗中乔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人逆着光站在阴影里。


“你说什么?”


“他死了。”孙策重复了一遍。他声音沙哑而疲累,只是在进行最客观的陈述。乔莹听不出一丝感情,但是很显然他的确是想让自己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的,否则不会连铠甲都没有脱就跑来只为说一句,他死了。


其实第一遍她就听清楚了。在这寂静的夜里,声音是无处可藏的,躲藏的只有聆听者。


其实在离开司马懿之后,她就一直幻想着,期盼着刚刚的那个瞬间——她会深吸一口冰冷的气,然后缓缓吐出来一阵温暖。兴奋和畅然会让她心跳加速,她会大笑着对传达者说一句:太好了。她会激动到泪流满面,甚至失声痛哭。她太盼望着听闻他的死讯了,多年来她一直为此奔波,为此耗尽自己的心血和精力将恨的种子培育成一颗参天大树,它的阴影笼罩着她的整个世界,而只有他的死能够将它连根拔起。


可是她却没有——她甚至连反应都没有反应过来。那三个字就像是毫无含义的符号,从耳朵传递到脑海中,再从另一只耳朵出去,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小时候看过的书和话剧,里面的角色听闻人的死讯,脑海中会浮现出他的脸,想到很多他做过的事。对亲人他们会流泪,对仇人他们会大笑,甚至会破口大骂他活该,会拉上朋友痛饮一番,举着酒杯对着天空大喊这是你罪有应得。


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于是她又问了一遍。她准备好这样表演,这样就能告诉自己你的确是恨着他的,这么多年的坚持绝非徒劳无功。经历了这么久的煎熬,这一刻值得你用最极端的情绪去庆贺。


可是她没有力气去这样表演了。孙策以完全相同的语句和语气重复了一遍,她的心却依旧无动于衷。乔莹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她像是在和谁赌气似的,非得做出些什么来才肯罢休。


于是她笑了一下。她只是轻轻地勾了一下嘴角,便已经觉得精疲力尽。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的位置,皮肤下跃动的心脏平稳而冷静地颤动着,似乎在嘲讽她先前的幻想和期盼不过是多此一举。寂静的夜里,她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它愈发强烈,却依旧维持着平稳的速度。它带动周围冰冷的空气一齐震动,将她从内到外透析了个彻彻底底,折磨得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完成自己想象之中的情绪的大起,甚至是大落。


液体砸落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吵闹的寂静。乔莹看到了茶杯里的涟漪,意识到这是自己砸落的泪。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流泪了,眼泪并不因为任何情绪而出现,毕竟她现在心中空空,除了一如往常的心跳什么也没有——似乎流泪仅仅是听闻司马懿死讯时身体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


“我知道了。”她不再伪装出快乐的样子——她并不快乐,也并不悲伤。她平静如常,只是泪水不知为何就落了下来。


“还好吗?”孙策走入屋内,握住了乔莹想帮他卸下铠甲的手。


他的眼睛一向令人安心——他总是温柔体贴的,不像刚刚死去的那个人,总是对人冷冰冰的,哪怕她是他收养的义女也与旁人没有丝毫区别。有的时候想到他曾经对待自己的态度,她甚至会很感激,否则当得知他对自己的利用时,她也不会恨得那么果断干脆。


因此她很爱孙策。孙策懂得如何照顾自己所爱的人,懂得如何把她保护好,但是司马懿并不会——他不爱任何人。或许当年把自己捡来抚养只不过是过于寂寞,因此当利欲熏心之时,他才会那么果断地把自己推开。


“我没事。”乔莹反握住孙策的手。他的手很暖,不像司马懿的那样常年冰凉。他的手不需要自己去帮他捂热,相反他是能捂热自己的那个人。


即使从小因诅咒被家族抛弃,乔莹也从未允许过自己堕入黑暗:她向往阳光,也向往成为阳光,她渴望去爱别人,也渴望被爱。


但是司马懿并不是这样。她听闻过他的故事,她不是不同情他,甚至自认为与他感同身受,却无法理解他的选择。他偏执地选择了孤独,而正是这份偏执伤害了所有爱他的人,包括她。


很多时候她都会觉得,司马懿并没有爱过任何人,否则他明明可以选择与曾经的同窗们联手,却为何偏要选择孤身一人去到仇人的阵营之中苟且偷生。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卧底曹魏的过程中为了博得曹操信任做过太多太多让人不可思议的恶事——他屠城焚书,甚至帮曹操取得了无数场战争的胜利,一度逼得江郡险些失守。他在黑暗之中窝藏了太久,以至于不得不与之为伍。


当魇语军师司马懿的名号响彻三分之地时,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与司马懿仅仅是目的相同而已,他无法与他们成为朋友,永远都不可以。


乔莹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如此执着于孤独。听闻诸葛亮和周瑜所述他们几人同司马懿在稷下求学时的时光,其实一度让她恨他的心思有些动摇。他明明见过光明,却偏偏要选择黑暗。他的背叛其实毫无道理,唯一能解释的恐怕只有之前的那些美好不过是他丑恶嘴脸的伪装,他天性便将与黑暗为伍,他不会爱别人,而这注定他将执着于孤独。


……


“他死的时候是诸葛亮一直陪着他的。”孙策看着乔莹给自己卸下战甲,一片一片,剥离了强硬的伪装后,露出的只是弱不禁风的身体,“你若是想知道什么,我便找他问去。”


“他怎么死的?”乔莹突然问。


“我……我不清楚,”孙策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诸葛亮告诉自己,司马懿体内的力量因东风祭坛的开启而变得强大,而他的身体也因此被透支殆尽,再也控制不住那些力量,他便用尽最后的力气去将这力量与天书碎片融合,哪怕魂飞魄散也要毁了这些上古文明。


孙策对司马懿的感情其实一直是复杂的,可有一点却可以肯定,他并不恨他。即使他知道司马懿是乔莹的义父,知道他曾经千方百计地要利用乔莹替他在江郡做事,也知道自己被他抓走也是他替魏都铲除势力的计划的一环,但是他始终无法恨司马懿。他明明可以杀了自己,但他却没有。他似乎这样做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曹魏,更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恨他。


事实上他做到了,而且做的很成功。他曾经的挚友,他的同窗,他收养的学生和义女,都恨他入骨。而唯有孙策,只是感到困惑和不解。当年他被解救回吴国时,所有人震惊的模样让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始终不明白为何司马懿要放话出去说他杀了自己。今日得知司马懿死了,他其实心中并无波澜,只是因这迷题的答案无从考究而感到有些失落。他跑来告诉乔莹,是因为他不想她一直恨着司马懿——当年自己回到江郡时,按理说她对司马懿的心结应该已经解开了,可她并没有。如今司马懿死了,想必她也能释然一些。


然而她依旧没有。她平静得出奇,仿佛和自己一样是置身于这段感情之外的人。因此一瞬间,孙策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他不知这个消息如此唐突地告诉她是否合理,因而面对她的追问,他也不知如何才能答得让她心中好受些。


“罢了。”乔莹把他的衣袍解开,那是属于生命的气息与温度——自从遇到孙策,她已经完完全全被爱与温暖包裹。她的生活之中早就不再需要义父那可有可无的照顾,而那长久的恨,似乎也早已被时间磨平了痕迹。如今他的死对她来说,并不值得挂念。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她并没有情绪波澜——她不再那样恨他,却也早已不再爱他。


2

生离和死别,究竟有什么不同?





夜已经深了。均匀而缓慢的呼吸声传来,乔莹看向枕边的夫君,孙策睡得很熟,辛苦了这么久,三分之地的战争终于接近了尾声。乔莹看着丈夫熟睡的毫无防备的模样,心中莫名疼了起来,她靠近了些,把手臂环住他的脖子。


即便是在睡梦之中,孙策还是感受到了她怀抱的温暖。他自然而然地向她这里靠近了些,把脑袋埋在她的颈窝处,像一个孩子。


乔莹本以为得知了司马懿的死讯后,她会睡得很踏实,然而直到天色微明,她依旧睁着眼睛。她就那样看着孙策,隔着一层薄薄的发丝,隔着夜空中暗淡的星光。


失眠是她的老毛病,睡不着的时候,孙策就会和自己聊天,他们会聊到他们的未来,聊到他们的孩子究竟要叫什么名字,聊到他们过去是如何相识,聊到他一个江郡的名门望族之后是如何为了追求她一个因莫须有的“诅咒”而被家族抛弃的女孩而费劲心思……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快乐的,是放松的,因此她总是聊着聊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也一定是在孙策的臂弯里。


然而他最近实在是太累太忙了,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眠,甚至缩在了她的臂弯里。乔莹其实是很会去爱别人的,只是这些年孙策把她保护得太好,让她时常睡得安稳,忘记了失眠是一种什么滋味。


原来失眠并没有那么糟糕:只不过是让大脑在极度无聊的时候,莫名回忆一些平常没有精力去回忆的画面。乔莹用孙策和她聊天的套路一点一点回忆,回忆他们经历过的艰难与幸福,回忆他们在海上相遇时的海风,回忆他消失的那年每个失眠的夜晚。


渐渐的,她止步于了二人初遇之前——在那之前,陪伴她的人就在昨天死掉了。她不知自己是害怕还是憎恶,但是她的确止步于此。望着窗外的星星出神时,孙策可能是梦到了什么,搂住她的手收紧了些。


回忆的水闸被他这一举动打开,如洪水般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她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抱着司马懿的胳膊入睡的——他的胳膊很凉,尤其是里侧那块皮肉。而她的手经常很热,只有触碰到他的寒冷才能安心入睡。那时哄她睡觉并不像现在这样需要大费周章,司马懿只需要把胳膊交给她就行。


她记得他的眼睛埋在一层又一层的发丝之下,朦胧夜色之中,根本看不清是什么颜色。


从小到大,司马懿都没怎么对自己笑过,甚至连说过的话也是很少。似乎自始至终,都是她在主动维系这段短暂的父女之情:她会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关心他有没有休息好,她会在他生病的时候给他倒上一杯热茶,她会帮他收好那些研究过的书籍和笔记……回忆起这些,乔莹才感到恍若隔世。曾经那些自以为是的“照顾”,其实对司马懿来说可能根本不算什么。那时的她年龄太小,能做的只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并不能帮到他分毫。


或许也正因如此,司马懿对自己才没有什么感情。他当初离开得那么决绝,不惜亲手杀了她的爱人,还要张扬狂妄地公诸于世。他所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罪恶行径都可以这样解释——他根本没有爱过她,仅此而已。


可即使这样,她还是平安长大了,长成了所有人都喜欢的模样。她识大体,明善恶,辨是非,她善良,温柔,体贴,她被一个与这些词汇完全不搭边的人培养成了一个完全与他相反的角色。


回忆渐渐延伸到没有边界的尽头,她很小的时候的那些记忆早就已经模糊了。脑海之中仅存的画面也只是一个年轻的面孔在注视着自己,那时候她能看清他的眼睛,干净澄澈,甚至隐隐有光晕出来。


直到现在乔莹才意识到,司马懿那时年纪与自己相差并不算很大。他看着自己的画面在脑海中无限放大,那时的他是多么温柔,没有任何的隐瞒和掩饰。乔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没有任何特殊含义的画面却被自己记得这样清晰,但她确信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会爱的,无论他当初收养自己究竟出于何种目的,但是他看着自己的那一刻,他的确是在爱着她的。


……


天已经大亮了,孙策还是没有醒。乔莹坐起来,准备简单收拾后给他准备早餐。梳妆台前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簪子,作为江郡名门望族之后,孙策给她的都是最好的。阳光下,五颜六色的簪子如同绽放的花朵般绚烂,但是她却无心挑选,或许是因为一晚上没睡好的缘故,这些惹人喜爱的色彩也变得有点刺眼了。


她挽起一缕头发,依旧打算全部束起来。她看向镜子,另一个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在她还不会梳头的时候,双麻花辫的发型一直是他替自己梳的,她也不止一次地抱怨过想换一个发型,但是司马懿却说他只会这一种。渐渐长大后,这曾经让她有些厌烦的发型竟然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她的习惯,她也一直给自己梳这样的发型,好几次司马懿想插手替她换一换,她居然又不肯了。


然而自从得知了司马懿杀了孙策,她就再也没有梳过双麻花辫。孙策回来以后,他们二人立刻就结了婚,而她也因此变成了盘发。她一直都对发型这件事不曾有过任何关注,直到她看到镜子里,司马懿走了过来,拿起她的一缕头发细细地辫着。


“义父。”尽管知道这是幻觉,乔莹却没有选择挣脱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义父了,自从与他决裂,自从那次狠狠地伤了他,她便始终直呼其名。可看到他走来的时候,当他的指尖碰到自己头发的那一刻,她却只能叫出这样的称呼。


他并没有回答自己,他只是很专注地辫着头发。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她能看到他的血肉,能看到他体内流淌的每一滴血都凝结着可怕的黑色。他暴露在阳光下的身体渐渐消散,化成东风祭坛上萦绕的那团黑影,在一声巨响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莹下意识地想去抓住他停留在头发上的手,熟悉的触感却让她回到了现实——原来镜中人是孙策,是爱她的夫君。那个利用她的义父已经死了,无论司马懿曾经是否真的爱过她,他都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


孙策其实听见她叫司马懿了。看着她镜中苍白的脸色,他知道她又失眠了。孙策心中很不好受,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装作没听见。


“你休息一会儿吧,”孙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不用担心我。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也有时间好好陪陪你。”


乔莹握住了他的手,明明温暖的恰到好处,但是她却觉得好烫。


……


乌云如巨浪一般翻涌压迫下来,天空阴得可怕,滔天巨浪狠狠地拍下,海与天连成一色,把世界包裹成了一片混沌。闪电凌空,黑暗的空间被狠狠划开一道口子。


他跪倒在了自己面前。那一瞬间电光把他完全笼罩,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唇角源源不断地向外溢着浓黑的鲜血。他的眼睛是无神的,他的瞳孔涣散开来,再强大的闪电也无法给他眼中的漆黑镀上一丝光。


乔莹死死地盯着他,妄图在这明亮的一瞬间记住他现在的样子。


他浑身伤痕累累,每一道伤痕都在不断溢出鲜红的血,泻出暗色的影。暗影将他缠绕,将他牢牢束缚,混合着血液燃烧了起来。猝不及防的黑暗之中,乔莹还是能看清他胸口处的那个血洞,血淅淅沥沥砸在她的手背,灼烧着她的肌肤。


她紧紧地握着刀柄,而刀尖上尚且挂着他的血。雪白的刀刃被染成红色,燃烧着幽蓝的火焰。


这一幕很眼熟:那天,她不顾劝阻跟着吴国的军队上了战场,终于找到了司马懿。她握着刀,从他身后悄悄接近,然后狠狠地捅向了他的心口——他侧身闪躲,却没有完全避开。只差分毫,或许这个养她长大的义父便会葬送于她之手。


“为什么要杀了他?”巨浪滔天,乌云密布,电光闪烁,四周却寂静无声。乔莹听不见她的声音,却清楚地看见自己手中的刀狠狠地捅向了他的心口。


而奇怪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失手。她记得刀刃与他的血肉摩擦的感觉,记得司马懿瞳孔骤缩的模样。那一刻她有一种错觉,司马懿并非像她以前所认为的那样,他和其他人一样有血肉,有痛感。


然而当刀被拔出来,她却只看到了一个血洞。那里空荡荡的,一点生命的跃动都没有。原来他有血有肉,却唯独没有心。他具备所有去爱的情感,却唯独不愿去爱。


司马懿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自己,直直地看着自己,渐渐放大的瞳孔让她感到了贪婪。


我恨你。她记得自己这样喊道。她拼尽了全力去喊,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你这样不懂得爱的人,如今的一切痛苦都是你罪有应得。你杀了他,那么我便杀了你,这一刀下去,你与我之前的情谊便不复存在。


他燃烬成灰,随着狂风被卷入天空,黑影叫嚣着向她席卷而来,闪避之时才发现原来他并非想要自己的性命,他向身后奔去,而身后的人正是孙策。


她尖叫一声,惊醒过来。冷汗顺着鬓角淌下,而紧紧握着孙策的手已经在他的手背上抓出了几条浅浅的红痕。她抬头,撞上了孙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鲜活有色彩的,他就在自己面前,他还活着。


而司马懿死了,他是真的死了。孙策的手让他感到真实的世界,而刚刚虚幻的梦境之中,被她亲眼见证死去的人只有司马懿。


其实她并没有真切地感受过死亡,不论是当年的孙策还是如今的司马懿。她一直只是从别人口中听闻死讯,却从未亲眼见证一个生命的毁灭。


孙策已经大概猜到她刚刚梦到什么了。得知司马懿的死讯之后乔莹一直都在伪装着满不在乎,但是他能看出来她的魂不守舍。


他不愿看她这样折磨自己。“或许你该放下他了。现在我还活着,而他也已经死了。”


然而当初乔莹恨他不只是因为他杀了孙策,也因为得知了他对自己的利用。因此得知孙策没有死后她只是疑惑,却也同时想到了自己对他做过的那些事。因此她却放弃了去找他追问真相,直到得知他的死亡。


“在魏都那几年,你见过他吗?”乔莹问。


“没有。”孙策答,“他几乎从不会在我面前出现。”他不知道司马懿是不是故意的,然而他可以肯定这一切绝非偶然。


如今孙策已经回来,而司马懿却真的死了。她知道司马懿永远不会再出现,哪怕只是他曾经的影子,她竟也无处探寻。真相彻彻底底消失了——虽然她本就不愿去了解,但是当真相真正消失时,她竟如此怅然。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


3

人人都杀心爱之人,但自己并不会因此丧生





下雨了。


也是这样的雨天,年幼的乔莹贪玩忘了回家的时间,被大雨困在了一处角落。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小小的屋檐根本遮不住,她被淋得浑身湿透,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电闪雷鸣之中她听不见自己的哭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只有一个落汤鸡一样的女孩蹲在角落,哭泣着哀求大雨停下来。


雨没有停,可她在远处看到了司马懿——他的伞已经被大风掀得没了形状,一向收拾得干净得体的他也变得狼狈不堪。她记得他黑色的发丝黏在脸上,那是她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慌。她记得自己大声喊着义父,司马懿向她奔来,她本以为一向受到严苛要求的自己会遭到他的责备,但是他只是冲过来抱住了自己。


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好像要把自己揉碎进身体。


那时乔莹才意识到原来他的力气这么大。那一刻,她想到了他给自己编辫子的手,那么轻柔,几乎让人忘记了他的力量是多么强大,让她忘记了刀锋刺向他时,他完全有能力躲开,再把自己杀掉。


她记得他抱着自己,只是说了一句别怕。


乌云如巨浪一般翻涌压迫下来,天空阴得可怕,远处奔涌咆哮的海与天连成一色,把世界包裹成了一片混沌。一切都与梦境重合起来,但是现在她是听得到声音的:她听见浪涛声,听见风声,听见雨声,听见雷鸣,听见呼喊,却唯独听不到司马懿。


……


乔莹终究还是去找了诸葛亮。他告诉了自己他与司马懿的过去:二人在稷下学院相识,成为挚友之后,司马懿却在研究天书碎片时发现了当年预言司马家将取代曹操地位的那个天才少年就是诸葛亮。


曹操下令杀掉司马懿全家时,诸葛亮却被稷下学院的贤者消除了记忆,保护了起来。


诸葛亮说,司马懿被暗影包围,他的身体开始消散,他的声音开始缥缈。他告诉诸葛亮,他无法做到恨他,只能去恨导致这一切的知识与文明。于是他笑着,看着自己的身体消亡,用尽最后的力量撞向了天书碎片。


得知了他的故事后她想到了自己。他们都是在最无助黑暗的时候被人所救,后来却又被那个人狠狠伤了。可为什么司马懿和自己活成了完完全全不同的样子?


一束光洒在她的脸上,乔莹才发现雨停了。海面恢复平静,天空逐渐晴朗。她忘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天究竟过了多久才停下,他只记得司马懿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乔莹看着太阳渐渐从云层后出现,答案渐渐浮上心头:为什么她会热爱阳光向往阳光,因为一开始就是司马懿给予了她阳光。而司马懿为什么堕入黑暗,因为没有人给予过他,而唯一一束光还把他刺伤了。


原来她可以尽情地恨,司马懿却不可以。


在得知真相后,他便盗取了我和他所有关于天书碎片的研究成果,独自去了魏都。诸葛亮这样告诉乔莹。


那他为什么要谎称自己杀了孙策?乔莹依旧固执地问。


他没有告诉我。诸葛亮这样说。但是难道你不清楚吗?司马懿是故意杀孙策的,他希望你能恨自己,他希望通过利用和欺骗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他希望孤独地复仇。


事已至此,她不是不清楚答案。她只是想听到别人亲口告诉自己,她只是在倔强地和他赌气——在司马懿面前,她似乎永远都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花了很多心思去把一点点构建起来的美好全部撕碎毁掉,只剩下一个强大却孤独的躯壳。


其实你早就该原谅他了,乔莹。诸葛亮看着自己的眼睛,这让她想到了司马懿当初教自己知识时的样子。他语气很生硬,声音却很轻,他经常说着说着就会看向自己,因为自己正托着腮看着他。


她记得自己对他说我好喜欢你。我不想让你做我的义父了,好吗?

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就像她把刀狠狠捅进他身体里时那样平静。他告诉自己不可以,他让自己去找一个真正爱她的人,然后离开他。


点点滴滴的回忆潮水一般涌来,乔莹才惊觉原来恨是这么恐怖的一种东西。它可以完全蒙蔽住曾经的爱与美好,把一个人伤到极致。


她想到了他给她编的辫子,帮她在书上做的密密麻麻的批注,给她买的点心,带她买的裙子……一件一件小事不断地浮现,温暖的画面却不曾伴随丝毫的声音——司马懿对她一直是冷淡的,他的关心从来都不曾说出口过。习惯了孙策的爱的直白热烈,以至于她竟一直都没有发现过司马懿也是爱她的。


但是当她发现时,却已经晚了——分开时她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狠狠地伤了他,把他永远地推开,直到今日,他们已经阴阳两隔。


生来鲜少被爱包围的人自然也学不会去爱别人。乔莹始终坚信这一点,因此在得知司马懿杀了孙策后,她只是怨恨他的狠心,却不曾憎恶他的为人。然而到现在她才知道司马懿是爱她的,他太爱她了,以至于让她去恨自己。


如今乔莹竟真的变成了他所希望的那样。她找到了真正爱她的人,并且永远地离开了他。


乔莹看向天空。天已经晴了,阳光洒满大地,万物复苏,生机勃勃——一切都已经结束,一切都正在开始。


然而他却死了,死在了阳光洒满的海面。

评论(14)

热度(111)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